癡情…黃河、秦劍
粟子
「了不起控告我好了!大不了賠償損失!」一向溫良恭儉、文質彬彬的好好先生黃河(1919~2008)難得在〈日月潭之戀〉(1956)拍攝現場發飆,不顧與電影公司反目的風險,堅持離台返港追愛。製片黃卓漢見他失魂落魄,決定成人之美,盡力加快進度「讓他去瘋」,話雖如此,眾人卻早已看穿「黃河追不到紅線女」的殘酷事實。時隔數月,火燙癡心瞬間降至冰點,寫滿愛語的情信被痛苦懊悔的「絕命書」取代。「我為了清除她對我的掛慮,不顧一切的給她去信……當時經過了不少的困難,我總算趕回來了。」黃河細數與紅線女的來往,深情歷歷在目,無奈流水無情,再愛再恨再難捨,都只能劃下句點。為了這段「不知有無開始」的愛,黃河一度失去活的勇氣,所幸及時搶救挽回性命。
癡情種子豈止黃河,作品處處展現「純情主義」的導演秦劍(1926~1969)同樣愛得深刻,自與十七歲的林翠合作〈女兒心〉(1954),便擇善固執非她不娶,經歷七年長跑,終於抱得美人。可惜完美童話並非就此完結,賭博使秦劍深陷債務困擾,妻子循循善誘、疾言厲色皆告無效,只得心寒求去……面對一手造成的妻離子散,獨居宿舍的秦劍對生命已無丁點熱情,吞藥投環了結一切。巧合的是,粵劇名伶紅線女憑著〈慈母淚〉(1953)蜚聲影壇,就在黃河熱烈追求的同時,也曾與該片導演秦劍傳出緋聞。數年後,紅線女投身戲曲傳承不遺餘力,黃河自影壇銷聲匿跡、享受寧靜恬淡,唯獨少年得志的秦劍早早棄世,白白可惜過人才華……儘管對情有獨鍾、特別是癡情非常的人,失戀是件心痛非常的苦事,但活著總是好的,就算難再遇到願意全然付出的滿分對象,也能隨著時間流逝逐漸開朗,畢竟天涯何處無芳草。
五0年代前期,香港自由影業(親台灣國民政府)大鬧小生荒,李麗華、周曼華、歐陽莎菲等一線女星苦無綠葉搭配,備受倚重的嚴化(秦沛、姜大衛之父)英年早逝,羅維擅長詮釋精明摩登的都市型白領,王豪則屬衝動固執的江湖硬漢,文藝片中最常見的專情才俊,便非內外皆老實誠懇的黃河不可。別於多數私生活繽紛燦爛的同行,超過而立之年的「魯男子」黃河依舊是孤家寡人,不喜聲色場所、無不良嗜好,被譽為影圈的「標準處男」。唯一感興趣的,就是直線上升的存款數字,是記者筆下比嚴俊還「猶太」的「老猶太」!相對同期男星,黃河演技平穩、配合度高,對女星彬彬有禮、從不遲到早退,是製片家最偏愛的藥中甘草。
黃河本名黃世傑,生於廣東,後遷居天津,入讀華商小學、南開中學、上海醫學院。經平劇名旦盧翠蘭引薦,結識影視名人顧無為,從而正式加入影壇,首作為改編自牛郎織女民間傳說的〈大地之花〉(1939),女主角即為好友盧翠蘭。先於〈家花那有野花香〉(1941)任配角,隨即躍升主角,作品如:〈寒山夜雨〉(1942)、〈紅顏鐵血〉(1943)、〈香閨春暖〉(1943)、〈鸞鳳和鳴〉(1944)、〈鵬程萬里〉(1945)等,為李麗華、周曼華、顧蘭君、周璇等配戲,同時亦在上海皇后咖啡廳兼任經理。抗戰勝利後轉往香港發展,主演〈同病不相憐〉(1946)、〈各有千秋〉(1947)、〈歡喜冤家〉(1947)、〈珠光寶氣〉(1948)、〈風流寶鑑〉(1949)、〈香島美人魚〉(1950)、〈摩登太太〉(1951)、〈條條大路〉(1951)等,以時裝文藝及都會喜劇為主。
三十出頭,黃河已是地位穩固的一線國語男星,是各製片公司爭相邀約的對象,陸續為「邵氏父子」、「新華」、「遠東」及「麗兒影片」、「華明影業」、「聯藝影片」、「麗華影業」、「榮華影業」等聘請,作品數量驚人,包括〈滿園春色〉(1952)、〈勾魂豔曲〉(1952)、〈香姐兒〉(1952)、〈玉女懷春〉(1952)、〈虎落平陽〉(1952)、〈此恨綿綿〉(1952)、〈新娘萬歲〉(1952)、〈紅玫瑰〉(1952)、〈天翻地覆〉(1952)、〈富貴花〉(1953)、〈風華絕代〉(1953)、〈玉女情仇〉(1953)、〈白衣紅涙〉(1953)、〈私生子〉(1953)、〈秦良玉〉(1953)、〈一鳴驚人〉(1954)、〈鄭成功〉(1954)、〈女兒心〉(1954)、〈大眾情人〉(1954)、〈流鶯曲〉(1954)、〈小白菜〉(1955)、〈金嗓子〉(1955)、〈櫻都豔跡〉(1955)、〈霧夜驚魂〉(1956)、〈戀之火〉(1956)、〈日月潭之戀〉(1956)、〈蝴蝶夫人〉(1956)、〈雪中蓮〉(1957)、〈銀海仙歌處處聞〉(1957)、〈賊〉(1958)等。
1956年初,與左傾藝人赴澳門欣賞中國民間藝術團」表演,繼之加盟隸屬左派的「藝文公司」,台灣媒體遂以「棄明投暗」形容其作為。未幾,攜全部身家隨一心報效祖國的女星紅線女前往廣州,年底在港服毒自殺未遂,在親筆撰寫的「絕命書」中表示,尋短與紅線女蒙蔽感情及財務糾紛有關。黃河的遭遇成為國府宣傳匪黨惡行的例證,曾請他到金門前線向對岸講述自己「墜入紅色陷阱」與幡然醒悟的過程。月餘,黃河將此段經歷改寫為劇本《癡情》,並堅持自導自演,經數年籌備,終於至1962年上映。自殺行為對其身心造成嚴重損害,黃河甚至為此赴日修養,康復後亟欲重返銀幕,卻因新人竄起失去當紅小生地位,經濟日漸拮据。1963年11月,圈內盛傳他中得秋季馬票頭獎,贏取高達150萬港幣的彩金,儘管本人極力否認,卻也在同一時間清償所有債務、購買新居、淡出銀幕。此後,黃河幾乎與電影界斷絕往來,轉而投資房地產事業,偶爾與幾位舊友見面茶敘。晚年行事低調、深居簡出,2008年因病過世,享年八十九歲。
壁壘分明的國共兩黨,對抗由政治延伸至影劇,英屬香港的藝人多了選擇「左右」的機會,無論「回歸祖國懷抱」或「愛好民主自由」,選擇一邊必然遭另一邊封殺。光鮮亮麗的明星,自是雙方積極爭取的對象,紛紛透過各種管道、各顯神通壯大勢力。長年為右派公司拍片的黃河,是「自由影劇公會」一員,在左派報章宣布他即將加盟「長城」時,於台灣媒體發表未曾鬆動反共立場的聲明。時至1956年3月,輿論卻開始盛傳黃河即將「附匪」,揭露他立場徹底轉變的事實,報紙以「香港自由影業本年度最難堪的一件事」形容,不解「方自台返港不到一個月」的他為何「棄明頭暗」?追根究底,正是為了千金難買的愛情。對於黃河的「背叛」,國民政府不只嚴詞批判,在漢賊不兩立的年代,所有已經通過審查的電影,全都面臨「重予核定」、「不發執照、不予上映」的處分,影響擴及〈鄭成功〉、〈小白菜〉等多部影片,發行公司確屬無妄之災。
就在黃河「左轉」的同年聖誕節前夕,竟是於住處自盡的消息。服安眠藥前,他將長達萬字的「絕命書」交與友人,請其代為發表,獲救後,文字依然公諸於世。此時,外界才得知他迅速轉向的原委……據黃河自述,自己因拍戲認識紅線女(1924~),女方甫與恩師馬師曾離婚、與他墜入愛河,感情進展迅速,很快難分難捨。黃河為〈日月潭之戀〉來台時,收到催促返港的信件,上面寫明若延遲將「遺憾終身」,他急如熱鍋螞蟻,頻頻催促劇組,終於趕在紅線女回大陸前了卻片債。回到香港,黃河見女友去意堅定,就在「永遠在一起」的誓約下加盟「藝文」,再跟隨她的腳步回歸祖國。然而,來到廣州,黃河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想要見面難如登天,好不容易能夠談話,紅線女卻自承「對他的愛情完全是欺騙的」:「世傑,我承認欺騙了你,不過你要知道我這樣做也是很痛苦的。」戀愛夢醒,積存多年的二十萬元積蓄也遭扣押,人財兩空、萬念俱灰,便興起結束生命的念頭。訪問至此,記者不禁好奇追問:「你相信紅線女仍舊愛你嗎?」黃河苦嘆:「假如她真的愛我,我不置於由148磅的體重,驟減至128磅。若不是仁慈的上帝救護,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搶回來,則我連這128磅都沒有了。」
對比黃河的「一面之詞」,身為另一當事人的紅線女從未對此發言。值得一提的是,無論以本名鄺健廉發表的自傳或影人對她的印象,都是一位有情人味、樂於助人與終身熱愛粵劇的藝術家。至於是否欺騙黃河情感,也有另一種說法,即紅線女以〈慈母淚〉走紅後,追求者蜂擁而至,但她對粵劇著力甚深,熱情遠勝男女之愛,不只黃河,對愛情都不感興趣,與黃河的交往其實是共黨人士代筆。關於男方出示的情書,熟悉紅線女的朋友均認為「不像女姐的言詞」,唯黃河堅稱:「字確是她的字!」轟動一時的銀色戀情最終成為無解的羅生門,徒留男主角自編自導自演的一片〈癡情〉。
服食大量安眠藥自殺,對黃河的胃部造成重創,留台治療數月,再轉往日本靜養,耗費近年才恢復健康。修養期間,他決定將與紅線女的感情始末拍成電影,1957年秋,寫成名為《癡情》的劇本。黃河不諱言故事脫胎自自身經驗,描寫一名男性鍾情於一名女性,卻因此在精神上、愛情上、金錢上蒙受巨大損失,成為此人畢生憾事。由於故事極具賣點,黃河很快得到「電懋」支持,購入新馬版權之餘,亦同意借出女星丁皓為主角,但不願讓從無導戲經驗的黃河兼任導演,建議由擅長文藝片的易文入替。只是,固執非常的黃河毫不妥協—劇本不能刪改、不能更改攝製計畫、導演更不能換人……種種堅持導致開拍一拖再拖。經過多番努力,終於籌足經費,1960年中與丁皓、幕後人員抵台,半年後殺青、隔年上映,前後歷時五年才告完成。
黃河外型條件佳,一向潔身自愛的他,到港後私生活更為嚴謹,面對女性影迷的噓寒問暖,總是一本正經鞠躬行禮。回顧黃河對紅線女的傾心,可見並非泥塑木雕,只是這番人財兩失的萬里情奔,令他對感情更加謹慎小心。淡出影壇數年,年近半百的黃河因控告合夥人詐騙再登報紙社會版面,記者不忘詢問觀眾最關心的婚姻問題……內文轉述周遭朋友觀察,指他在紅線女事件後打擊很深,結交異性方面特別警惕,第一步都難踏出,成家更是遙遙無期。
「黃河又上當!」報導用「又」字,想必被騙不是第一次,從戀愛、拍片到做生意,黃河常是興沖沖地相信再氣沖沖地控訴。除去與紅線女的戀愛迷霧,他因朋友的朋友「口頭答應」投資〈癡情〉,就義務招待遊山玩水,未料事後對方避不見面,付出轉眼成空;亦有合夥人抵押房屋向其借款,卻拒不支付利息,致使他只能賣屋換現,仍難索回半數金額……老實人嘗盡人間冷暖,無怪中年重視自我保護,小心再小心。
不少報導指黃河將錢看得很重,甚至連一杯咖啡也不捨得請,其實秉持勤儉美德的他,總是辛苦自己、不虧待旁人,對朋友更盡通財之義。在上海時,黃河邊拍電影邊當經理,到港又是炙手可熱的小生,從影十幾年,存款超過二十萬,為男明星中的第一人。歸納他的致富原因,主要有幾點:獨身已久、生活簡約;出名猶太、絕不浪費;人緣極佳、各處競邀,確是名符其實的開源節流。儘管一度因事千金散盡,卻憑著幸運「復還來」,中得價值150萬港幣的馬票頭彩。筆者與周曼華會面時,曾請教此事真假,她表示:「黃河中獎是真的,那之後他和演藝界的朋友幾乎斷絕往來,因為我和他交情夠,每次去港還會見面。」周曼華對黃河為人讚譽有加,老實害羞、直心眼,不適合面對觀眾且勾心鬥角的明星行業。黃河領得高額獎金,乾脆改行經營房地產,碰巧香港物業飆升,他因此大賺一筆,可謂否極泰來。
「秦劍的『純情主義』與『浪漫思想』除了發揮在愛情上,也體現在人物對事業的態度上。秦劍也許會認為,除了愛情以外,事業,以秦劍的話來說—『人的志向』,也應窮自己的生命去奮鬥的。這種對於『志向』的感情與戀愛之感情無異,同樣源於一種熱烈的激情。愛情與志向,幾乎成了生命的兩大支柱。」學者麥浪闡述文藝名導秦劍的作品風格,完整體現在他的人格特徵,作為一位善於透過商業鏡頭呈現人性複雜與溫情面的電影藝術工作者,確是東西思維兼備的「西洋情人」雨「嶺南才子」。
二十出頭,能編會導的秦劍已是備受肯定的天才型導演,隨著〈慈母淚〉造就萬人空巷的轟動,成為業界爭奪的票房靈丹。未幾,他自組電影公司、迎娶當紅女星、優越條件加盟「邵氏」……於公於私,皆是堪稱令人嚮往的圓滿。遺憾的是,天賦努力帶來的往日殊榮,無法填補每下愈況的失落。「對一切已完全絕望,所以不願再留戀人間……」四十三歲的他毅然懸梁自盡,無論痛下決心的理由是無法戒除的賭或難以挽回的情,仍無法抹滅秦劍透過電影流露「對生命樂觀、對生存堅持、對人情關懷」的理念。
秦劍本名陳健(又名陳子儀),祖籍廣東新會,出生時父親已過世,與母姊相依為命,香港仿林中學畢業,曾任音樂教師、電台播音員。十八歲進入影圈,跟隨導演胡鵬學習,由場記做起,再嘗試編劇與副導演,受生計所迫,通宵達旦寫作、產量驚人,內容多揭露社會黑暗面,題材新穎、頗受歡迎。適逢粵語片蓬勃發展,於〈紅顏未老恩先斷〉(1948,與吳回合作)首度擔任導演,學習電影構圖、節奏及鏡頭運用等技巧,從而迅速成名。1948年起,獨立拍攝〈滿江紅〉(1949)、〈天涯歌女〉(1950)、〈人之初〉(1951)、〈五姊妹〉(1951)等文藝題材電影,與演技紅星張活游、黃曼梨、紅線女等合作,累積處理劇情片要訣與敘事能力。五0年代初,投身肩負改革粵語片理想的「中聯」,為六位基本導演中最年輕的一員,相較其他受傳統國學、五四文學或師承廣東戲曲的資深影人,秦劍明顯受歐美影片薰陶,影片亦常見西片的結構與痕跡。與此同時,自資籌辦「紅棉影業」,開拍由紅線女、張瑛主演的家庭倫理小品〈慈母淚〉,故事脫胎自美國片〈過彼山〉(1931,Over The Hill),講述母親傾心養育子女而其不知反哺的寓言。貼近生活的取材和動人細膩的劇情廣受觀眾喜愛,不僅令圈內人另眼相看,更豎立賣座導演的名號、奠定一線地位。
1954年,經秦劍穿針引線,原本專注發行的「光藝」主事者何漢廉、何啟榮昆仲投入製片事業,隔年於港成立「香港光藝製片公司」,挖掘謝賢、嘉玲等十餘位清新具潛力的新生代演員。在秦劍主導下,「光藝」豎立青春西化的製作路線,廣受到年輕族群喜愛,儼然是香港摩登都會、具小資產階級氣息的象徵,開創「難兄難弟」、「九九九命案」等系列原型。至六0年代中,為其事業黃金時期,陸續創辦或參與「嶺峰」(1950)、「自由」、「國藝」(1964)等數間電影公司,作品包括:〈家家戶戶〉(1954)、〈兒女債〉(1955)、〈胭脂虎〉(1955)、〈九九九命案〉(1956)、〈遺腹子〉(1956)、〈揶林月〉(1957)、〈有情人〉(1958)、〈鮮花殘淚〉(1958)、〈情天血淚〉(1959)、〈難兄難弟〉(1960)、〈五月雨中花〉(1960)、〈追妻記〉(1961)、〈恩怨情天〉(1963)、〈花花公子〉(1964)、〈大馬戲團〉(1964,國語)、〈結婚的秘密〉(1965)等。除使用秦劍,亦化名陳情女士、司馬才華、陳鳴琴等筆名編劇,擅長處理言情素材,描寫中低下層和舊式人物的失落與無助。1959年,與愛情長跑七年的影星林翠(1936~1995)結婚,1967年初協議分居(依香港當時法律,夫妻需分居三年始得離婚),育有一子陳山河。
1965年,結束自組「國藝」轉入「邵氏」,轉拍國語電影(秦劍執導的首部國語片為「自由影業」出品的〈女兒心〉(1954),林翠主演),編寫新作或重拍粵語舊作,如:〈癡情淚〉(1965)、〈何日君再來〉(1966)、〈玫瑰我愛你〉(1966,即鮮花殘淚)、〈黛綠年華〉(1967)、〈春蠶〉(1969)、〈相思河畔〉(1969)、〈碧海青天夜夜心〉(1969)等,發掘旅居德國的青春女星胡燕妮。儘管事業平順,長年受賭博困擾的秦劍,經濟情況卻是捉襟見肘,致使積蓄化為烏有,林翠屢勸不聽,終使感情破裂。婚變後,眼見妻子與武打影星王羽戀愛穩定,復合無望加上終日為債務困擾,明顯意興闌珊。1969年6月,不堪身心壓力與婚姻財務事業多重挫折,服用大量安眠藥後自縊,得年四十三歲。
「秦劍是一個奇才,他是我們公司的『金童子』,幾乎每部片都很賣座。他對街坊、小市民的觸覺、喜好,很有心得,掌握得很準確,很細膩,對鏡頭的運用亦恰到好處……他是一位真誠、傳統的人,他個子小小,大家都稱他做Kim哥。」「光藝」時期與秦劍密切相處的製片何建業,對這位亦師亦友的伙伴評價很高,不只影片叫好叫座,私底下也擁有文質彬彬的紳士修養,誠懇接受前輩後進的批評指教。二十二歲成為獨當一面的導演,才華洋溢的秦劍確屬少年得志,他固然心思細密、情感豐沛,卻不失光明正向,處處流露人文主義與人道關懷。初出茅廬,秦劍便碰上粵語片熱潮,憑著敏感觸覺與敏捷文采闖出名號,可貴的是,他並不以此自滿,反能聽取意見。拍攝「中聯」創業作〈苦海明燈〉(1953)時,由於主題複雜、求好心切,最初版本遭到大幅修改,秦劍都能虛心接納,屢次開誠布公討論,歷經數度補拍才告上映。
「林黛新聞鬧了一年,知名度高,林翠可能比不上林黛,但『女兒心』拍出來,一定不會輸給『翠翠』。」甫以〈慈母淚〉創下空前佳績,投入首部國語片〈女兒心〉的秦劍意氣風發,不滿三十馳名粵語影壇,謙恭之餘飽含自信。身為才華洋溢的青年導演,確是不少女性的仰慕對象,曖昧時有所聞,直至結識芳齡十七的林翠,從此擇善固執、心心念念都是這位性情率真的「學生情人」。
秦劍與妻子林翠相識於拍攝〈女兒心〉,對毫無銀幕經驗的林翠而言,他猶如無所不知的導師,處處細心指導提點,不久彼此萌生愛意。儘管偶有口角甚至短暫分手,但都會「自然而然的和好」,日漸走紅的林翠身畔不乏追求者,只是秦劍追得緊、情書攻勢密集,近水樓台、出雙入對,旁人即使有心插手也困難重重。關於他緊迫盯人的追求軼事,曾經共事的圈內人不僅知之甚詳,有的還是推波助瀾的參與者,「光藝」製片何建業便對此印象深刻:「他(秦劍)當初來新加坡拍戲時,正與林翠熱戀,每日總有一封信寄往香港,而這封信就是我經手寄出的,他當時還限定我不能投入郵筒,而要到郵局寄,因為郵筒有限定收件時間,郵局則較直接。」數年間,秦劍不斷向林翠提出求婚,唯礙於當時合約限制與女方雙親持反對意見,一直未點頭應允。
1959年中,香港影圈陸續傳出兩人即將結婚(林翠於1958年與「電懋」簽訂的新約時已取消婚姻限制),才子佳人的喜訊卻因秦劍的左傾背景蒙上陰影,甚至引發連串政治效應。作為立場親中的「中聯」一員、與左派影人合作……未加入親國民政府「自由影劇公會」系統的秦劍,自動被劃歸為「附匪影人」,〈慈母淚〉、〈女兒心〉等皆因此遭台灣官方禁映。冷戰脈絡下,影圈名人的婚姻也被染上國共宣傳的陰謀論,利用秦劍爭取林翠(或希望林翠影響秦劍)類似說法甚囂塵上。台灣當局非常擔心林翠受到男友鼓動脫離「自由總會」,遂透過媒體批評「玩女人有經驗」的秦劍,以頑劣手段誘使「良順女孩」遲遲跳不出他的手掌、為情憔悴非常:「也許秦劍的虛偽可以瞞過林翠,林翠會誤信秦劍是愛情專一的男子……當林翠在粵語片圈發現了秦劍又與別的女明星勾搭,她就非常氣憤不滿。」未幾,長跑七年的銀色情侶步入禮堂,又轉而期盼秦劍「棄暗投明」、「投奔自由」,希望他「能夠醒悟過來,認識自由的價值。」
「我覺得秦劍沒有什麼,他只是對電影有興趣,而且他現在是光藝公司一半的股東,只是個生意人,他不會有政治立場的,報上說秦劍『爭取』我,實在並無其事。」準新娘林翠過境台北提及未來的另一半,直言左傾指控子虛烏有,並誇讚秦劍是位能幹忠實的生意人,對她來台拍片、慶祝雙十皆無異議。多年來正牌男友始終是他,林翠分析箇中源由,坦言「愛情是不可思議的」,雙方由感情而生,醞釀多年才決定共組家庭。1959年9月26日,秦劍、林翠於香港玫瑰堂舉行天主教婚禮,隔日乘船赴巴黎、羅馬、西德、西班牙、葡萄牙再轉往美國、日本、新加坡,進行耗時160日的環球蜜月旅行。「生孩子和演戲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家庭生活可以助長一個演員的生活經驗。」晉升人妻,林翠一如先前想法繼續演藝工作,秦劍則是國粵語片兼拍,不時傳出將退出親中共的「華南電影工作者聯合會」。1964年,他在「聯邦」主事者沙榮峰介紹下申請入「自由影劇公會」,隨即加盟「邵氏」,偏左疑慮才徹底煙消雲散。
1967年2月,林翠獨自前往英國,探視在倫敦留學的胞妹,看似單純的私人旅行,實際卻預告與秦劍的婚姻告急……返港後,兩人以「性情不合」為由申請分居,默默簽字的秦劍心裡明白,今日種種皆是源於自己的堅強賭性。其實,早在婚前林翠便不時陪伴男友到馬場消遣,對比輸贏不過數百港幣的女方,一擲千金的秦劍早非玩票性質。婚後,他不顧另一半勸阻沈溺賭博,朋友希冀秦劍為家庭和睦,接受妻子意見戒除痼習,但他依然故我,林翠曾私下向友人埋怨:「秦劍賭博輸掉的數字很大,不但結婚的新居青山別墅賣掉,連我的積蓄也輸光。」本來夫妻關係甚篤,卻因秦劍賭博散去大量金錢而衝突日增,林翠自覺常此下去家庭經濟將永遠拮据,只得忍痛結束七年情緣。值得一提的是,為免衝擊票房,林翠希望暫時保守婚變秘密,行前還請丈夫到機場「演出」一場依依不捨的送別戲。未料,人還在倫敦,實情已被秦劍全盤拖出,試圖透過輿論挽回被賭消磨殆盡的婚姻。
林翠回港後兩日,便致電丈夫,相約律師事務所簽署分居協議—位於太子道的大廈住宅歸秦劍所有,租與他人的物業則屬林翠,獨子以兩年為單位輪流扶養,教育費由父親全權負擔。知悉內情者認為秦劍雖然不捨,但明白大勢已去,勉強只是增添彼此痛苦,無異議表示同意。「妹妹與秦劍已無重好的可能。」儘管胞兄曾江內心不希望林翠分手,卻也認為若真是性格不合,共同生活反而痛苦……1968年1月,王羽不待記者旁敲側擊,單刀直入宣示:「我跟林翠決定兩年以後結婚。」外界不免將王羽視為拆散婚姻的黑手,他坦然解釋:「他們幾年前就已經感情破裂,……等到決定分手時,剛好我湊上去揹了這只『黑鍋』!」至於秦劍,眼見「分居妻子」感情生活豐富,言行舉止顯得寬容大度,精神卻難掩落寞痛楚,拍攝〈碧海青天夜夜心〉、〈相思河畔〉時,就屢次因不聽勸告休息、過度辛勞暈倒。他不願與林翠撕破臉,經常藉兒子之便噓寒問暖的舉動,在在說明對復合抱持希望。
1969年6月中,秦劍在「邵氏影城宿舍」服用大量安眠藥後投環,消息震驚影壇,尚未辦妥離婚且已懷有身孕的林翠與同居人王羽自是非議中心。「情變使他的身體再度受到損害,可是由於秦劍內向,很少向人訴苦,但身體越來越壞,是事實。……雖然住在宿舍,但很少與同事們往返,除了導片子,就待在宿舍看書、看劇本。與林翠婚變後,始終沒有與任何女孩子有過接觸……他一直在等候林翠的回頭,可是快兩年了,始終沒有音訊。」秦劍死後,媒體一面倒同情其處境,詳列他為情爆瘦數十磅、嚴重失眠貧血、心神不寧、情緒不穩,身體孱弱、舉步維艱,長期依靠安眠藥入睡,甚至罹患嚴重的精神疾病。分居期間,秦劍未放棄等待妻子回心轉意,無奈林翠對他心灰意冷、與王羽感情穩定,兩人互動僅靠兒子維繫。「只要看看她的背影,我心裡就舒服了!」儘管婚姻覆水難收,偶爾來訪的秦劍仍甘願靜靜守候,有人暗諷困於賭、債的他「不夠資格作父親」,致使心存愧疚、耿耿於懷。秦劍每次與獨子見面後都覺得痛苦非常,在房內痛喊山河姓名,甚至亂摔東西。為解憂鬱空虛,他更縱情「馬經」,入不敷出的情況越見增多。
婚姻受挫外,親近的同事好友亦再次將箭頭指向「賭」,多次合作的影星關山即明白提到:「秦劍本來可以在電影圈中大有作為,但因他喜歡賭馬、賭錢,沒有多久,就把賺來的大批鈔票輸掉了。」秦劍沈迷賭博,即使愛妻心涼求去,他仍放不下這位「惡友」,加上出手闊綽,財務狀況不佳。總結各方觀點,秦劍的自殺以「婚姻失敗、親情失依、賭博失控」為主因,種種失敗使這位少年得志的才子對生命失去熱情,給兒子的遺書中,更充滿對影劇事業的無奈與厭倦,殷殷囑咐:「長大後,千萬不要從事電影工作。」行文至此,秦劍已是萬念俱灰,遂在香港公定的父親節(6月17日)前夕結束生命。
「他們在玫瑰堂結婚時簡直是一場世紀婚禮,我們還拍了一個《秦劍、林翠婚禮特輯》。」(引述何建業)抱持「純情主義」的秦劍對林翠、對兒子的愛無庸置疑,卻也無法克制長年依賴的惡習,感情與賭癮的糾葛拉扯,磨去他引以為傲的才氣與才華。不同於秦劍婚姻、財務雙重打擊,黃河固然失去愛情和金錢,卻少了賭博惡習,雖然失望卻不至於絕望。癡情雖被視為正面的態度,但也需注意對方的態度與意願,適時給予彈性,必要時甚至忍痛放手……因為真正的癡情不是孤注一擲、誰死誰活的壓力,而是成全最愛的人的勇氣。
參考資料:
1.《聯合報》1953年8月9日~1963年11月20日,黃河相關報導共二十四則。
2.《聯合報》、《經濟日報》1953年12月16日~1969年6月21日,秦劍相關報導共三十六則。
3.杜雲之,《中國電影史(第三冊)》,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民75,頁198。
4.黃卓漢,《電影人生…黃卓漢回憶錄》,台北:萬象圖書,1994,頁63、86~87。
5.麥浪,「光藝的『難兄難弟』:淺談秦劍,兼談陳文」,《現代萬歲:光藝的都市風華》,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6,頁72~89。
6.鍾寶賢,「光藝故事:星馬院線與香港粵語電影業」,《現代萬歲:光藝的都市風華》,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6,頁112~127。
7.黃愛玲等,「口述歷史:何劍業」,《現代萬歲:光藝的都市風華》,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6,頁146~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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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摘要:【兩代明星比一比】黃河、秦劍【主題】癡情:分別在幕前與幕後發光,卻因為癡情而選擇萌生短念的兩代影星與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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