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日 星期四
【廣播】永遠的港灣…朱石麟作品〈夜夜盼郎歸〉
永遠的港灣…朱石麟作品〈夜夜盼郎歸〉
粟子
「大抵是本性使然,朱石麟對這些活在文化夾縫中的知識份子,不若錢鍾書或張愛玲般尖刻,倒帶著幾分旁觀者的憐憫。」學者黃愛玲分析文人導演朱石麟(1899~1967)鏡頭下的「夫妻經」,認為他對「自由戀愛的態度開明而審慎,甚至悲觀」,既接受新時代的新觀念,又無法全然拋棄傳統價值。雖然支持正視所愛,但不諱言得為此付出「高昂代價」,因此許多時候,或已經或即將淪陷誘惑的男主角仍選擇回歸道德正軌。只是,經過一場喜新厭舊的變心震撼,即使舊愛願意重新開始,彼此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彼此……
朱石麟以愛情為主題的電影,最終常是一段悲喜交錯的重逢,一個翻然悔悟、一個含淚迎接,恰恰反映那句「旁觀者的憐憫」。由他擔任總導演的〈夜夜盼郎歸〉(1958),正是講述純潔青年不耐誘惑,經歷愛欲沈浮後身敗名裂的現代寓言—不是壞人卻做了壞事的心路歷程。片末,失去一切的男主角,滿懷羞愧回到青梅竹馬身邊。見心上人潦倒認錯,疾言厲色只是偽裝,從未關閉心門的她,坦然接受誤入歧途的「遊子」,確是無怨無悔的心靈港灣。
文人風格
「朱石麟鮮明體現了東方式導演的性情,他為人謙和,內心敏感,不關心政治和名利,卻又注重個人名節,他是把電影作為一種抒發個人性情和內心世界的藝術工具。」劉輝在其文章「朱石麟電影風格」中,貼切形容這位於影圈耕耘四十年的文人—兼具娛樂票房與理想的藝術性格導演,與女兒朱楓「他保存了中國文的品味及興致」的說法異曲同工。朱石麟非科班出身,年輕時愛看電影,二十三歲,憑著熱情考入《真光影報》,負責撰寫電影本事和評介,並與費穆結為好友。隔年,入羅明佑的「華北電影公司」任編譯部主任,七年後,編導首作〈自殺合同〉(1930),隨後加入「聯華」。
三0年代中,陸續編導〈歸來〉(1934)、〈國風〉(1935)、〈孤城烈女〉(1936,任編劇)、〈慈母曲〉(1937)、〈新舊時代〉(1937)等。上海淪陷時期,朱石麟加入日人組織的「中聯」(後改組為華影),作品如:〈良宵花弄月〉(1943)、〈第二代〉(1943)、〈不求人〉(1944)、〈現代夫妻〉(1944)等。受到公司親日性質影響,朱石麟承認涉及政治的「硬性題材」都盡量不拍,作品大多傾向以愛情為主。值得一提的是,早在不滿三十歲,他就因積勞成疾引發重病,雖然幸運康復,卻留下不良於行的後遺症。這導致朱石麟的電影多以內景為主,或需要與人合作(負責外景部分),但並不影響他的導演才華,一如與他有師徒情誼的導演胡小峰的描述:「雖然他的腳不好,但是他坐在製片廠,什麼都知道。他坐在演員與鏡頭之間,他就知道鏡頭是怎樣的,我們要到camera旁邊去看,但是他在旁邊,就知道鏡頭在什麼地方。」關於此點,朱石麟的兒子朱岩也有深刻體會:「殘廢原本是不幸的事,但也造就了他的專心致志,比普通人更能集中精神吸收、思考、創作。」
抗戰勝利,國內情勢依舊動盪,朱石麟於1946年前往香港,陸續拍攝〈同病不相憐〉(1946)、〈各有千秋〉(1947)、〈清宮秘史〉(1948),展現他對理想與現實的失落與失望,並且「完全不掩飾那份無力感」。五0年代初,費穆與吳性哉合辦「龍馬影片」,在好友邀請下,朱石麟也加入該公司。未料,費穆因左派成員的激烈鬥爭,致使壓力過大、心臟病發驟逝,吳性哉隨即退出,朱石麟只得一邊撐起業務,一邊帶領職員成立「鳳凰影業」。不同於將本求利的商業作風,「鳳凰」由擁有共同理想、理念支持新中國政權的人士組成,屬同甘共苦的「兄弟班」性質。
儘管主持被視為「左派」的電影公司,朱石麟自己卻未「左」的徹底,正像黃愛玲的觀察:「既眷戀於中國傳統文化,而又意識到國家民族需要接受新教育的複雜情懷。」因此,他鼓勵孩子回中國接受教育,卻不喜歡看樣版戲;同意孩子看美國電影,自己則藉口不去;喜歡閱讀劇本雜誌,多過宣揚共產主義的馬列思想。六0年代,大陸各類政治運動如火如荼,政治不正確的朱家不復往日熱鬧,明顯門前冷清,未幾更成為上層鬥爭的犧牲品。1967年初,姚文元在上海《文匯報》發表名為〈評反革命兩面派周揚〉的文章,指毛澤東批判〈清宮秘史〉是賣國主義,身為導演的朱石麟讀後隨即中風過世。「爸爸一心愛國,什麼也不計較來拍愛國電影,建設香港的愛國電影事業,結果給他扣上賣國的罪名,反差太大了。」事過境遷,兒女對此已無恨意,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平凡不凡
「我覺得爸爸數十年的電影生涯,最喜愛拍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觀眾感悟到他們的處境和心態,會心微笑,回味無窮。……他描寫人性,以及人與人的關係描寫得非常細膩。」和著重對白、表情肢體與人物角色特殊的同期電影相比,朱石麟的作品顯得簡單樸素。這並不代表故事平凡普通,而是正好相反—未給人壓迫的緊湊與刺激感,但每個鏡頭都是必須、流暢而有意義的。以純潔青年入社會染缸為主軸的〈夜夜盼郎歸〉,便是箇中例證。
影片開始,被師母扶養長大的男主角賀永年騎著腳踏車幫家裡小店進貨,滿身大汗回來,又忙著陳列記帳。母親勸他休息、女兒貼心煽風,透過看似平凡無奇的關懷與互動,表現彼此密不可分的關係與情誼。母女不願為自私犧牲永年的前途,忍痛鼓勵他進入大公司,行前,兩人特地準備衣服鞋襪,表露建築於日常生活細節的深厚情感。隨著富家女展開追求,永年心境開始動搖,應酬晚歸、跳舞打牌、在閣樓抱著枕頭練舞……均是透過逐步轉變隱喻見異思遷的細膩安排。片中對白固然淺顯簡單,卻也蘊含多番深意,譬如:女兒見母親即使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依舊對毫無血緣關係的永年十分照顧,吃醋道:「是因為您沒兒子的緣故。」母親笑答:「是因為有女兒的緣故。」
此外,朱石麟也擅長使用對比畫面,巧妙加強戲劇效果,像是:永年移情愛上老闆女兒,奉命為她捏腳;另一面,找他商量要事的師母因背痛苦不堪言,青梅竹馬的女友邊埋怨永年、邊為母親捶背。短短不到幾分鐘的畫面,觀眾立刻明白永年的心境,多年恩情與短暫誘惑,孰輕孰重、高低立辨。
表裡如一
五官深邃美麗的朱虹(1941~),少女時因參觀片廠受到矚目,後加入電影圈,首作〈男大當婚〉(1957)即由朱石麟執導。朱虹本名朱圓圓,藝名也是出自導演的點子:「朱先生想來想去想不出來,他有一個兒子叫朱虹,便說:『妳不如叫朱虹吧。』」〈夜夜盼郎歸〉是她的第二部電影,當時還是一名學生,眉宇間散發純潔善良的氣息。
「當時鳳凰公司每一個人都為我付出很多,劇本為我度身訂造,……我覺得自己像在溫室裡長大。大家都說娛樂圈名利競逐很厲害,這方面我反而是體會得最少的。」如同朱虹在〈夜夜盼郎歸〉的角色,不是失去人味的好女孩,而是擁有真性情,會自私會嫉妒會埋怨的真我少女,活潑討好又令人印象深刻,確是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琢磨。數年後,朱虹與合作〈夜夜盼郎歸〉的高遠主演以內蒙古草原為背景的〈金鷹〉(1964),在港創下百萬票房,鋒頭一時無二。外型出色又具票房號召,朱虹表示當時為「邵氏」拍片的李翰祥曾邀請她加盟。面對數倍片酬,她卻沒有動心:「我們是為了一個理想而工作,拍一些不那麼商業化、主題正確的電影,給觀眾一些正確的價值觀。」
相較青春正茂的朱虹,飾演作風奢華負面角色的歐陽莎菲,顯得成熟嫵媚。儘管年齡吃虧,走紅影壇多年的她演技仍不容小覷,舉凡嬌嗔誘惑、斷然無情都有所拿捏,難怪迷得擅演傻小子的高遠團團轉。實際上,此片若少了對照組(沈迷金錢物欲)的歐陽莎菲與石磊,也將會失色許多。
記得五0年代中歌唱片盛行,大量將三0年代的黎錦暉舊作翻新,一些關注國語片發展的「有志之士」認為此舉「大開倒車」。他們同意電影中有插曲,但不應是毫無意義的「黃色歌曲」,而該是具藝術價值的新創作。無論言論是單純批評或有其他動機,不可諱言,重理想多過賺錢的「左派」公司,比較符合此一標準。正如〈夜夜盼郎歸〉中兩段插曲—「這個山崗好地方」與「回來吧!迷途的羔羊」,對比風靡一時的鍾情式影片,的確大不相同。坦白說,歌曲固然好聽,陳義也高,卻不似「月下對口」、「燙西裝」般朗朗上口。
印象中,「左派」電影十分偏愛正直青年不堪社會蹂躪的題材,從早年的〈桃李劫〉(1934)到本文介紹的〈夜夜盼郎歸〉皆是如此。懷抱滿滿理想進入追名逐利的資本主義戰場,不是吃人就是被吃,偏偏兩位男主角都屬「人性本善」,於是難逃被吃的命運。所幸,因為這份「旁觀者的憐憫」,朱石麟最後還是給「踏錯一步」的劇中人一個溫暖的港灣、一個永遠盼郎歸的另一半。
參考資料:
1.朱順慈,「平淡的冷戰—口述歷史中的電影人生」,《冷淡與香港電影》,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9,頁159~174。
2.朱順慈,「朱虹」,《理想年代—長城、鳳凰的日子》,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1,頁223~235。
3.黃愛玲,「從三十年代到冷戰時期—朱石麟到岳楓的電影之路」,《冷淡與香港電影》,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9,頁145~158。
4.黃愛玲編,《故園春夢—朱石麟的電影人生》,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8。
5.劉澍、杉娃,《寵愛光陰:電影史裡的純粹角色—朱虹》,北京:新星2006。
夜夜盼郎歸(Tonight and every night)
總導演:朱石麟
聯合導演:姜明、龍凌
編劇:顧宜之
演員:朱虹、高遠、歐陽莎菲、石磊、童毅、蘇秦
出品:鳳凰影業公司
首映時間:1958年4月2日
插曲:這個山崗好地方、回來吧!迷途的羔羊
附註:原名〈人海微瀾〉;日後於「邵氏」走紅的影星張沖,於此片飾演職員配角,使用本名張琮田。
劇情簡介:
賀永年(高遠)由經營小雜貨店的鄭師母(童毅)拉拔長大,個性勤勞單純的他,將養育之恩謹記在心,即使課業繁忙仍抽出時間照顧生意、批貨記帳。永年與鄭家母女相處融洽,尤其和其獨生女靜琴(朱虹)青梅竹馬、感情深種,雖未正式訂婚,但已認定是終身伴侶。永年夜校畢業在即,為籌措學費等雜支,鄭母特地將首飾典當,令他感動非常。靜琴請永年別再客氣,卻令他更加過意不去—正為了自己能繼續唸書,女友反而放棄升學。「你回來教我不是一樣。」靜琴好言安慰,永年心中暗下決心傾力報答。
鄭母、靜琴日日為永年等門,忙了一天的他每次回家,都深深感受親人的關懷與照料,更覺自己幸運。鄭母希望永年畢業後能有所發展,而不是守著小店,但如果沒有他,店勢必將經營困難……「我也這麼想。」靜琴難掩憂慮,不願因一己之私阻擋愛侶前途。
永年到商店批貨,對伙計稱「土產貨」銷路勝過「來路貨」:「請你們老闆換換主意吧!趕緊開個土產公司,做生意嘛,頂要緊是搶個先!」敏銳的生意經碰巧被「利源行」梁經理(蘇秦)耳聞,直覺永年頗具才幹,邀他前來一談。離去前,碰巧遇到經理之女黛妮(歐陽莎菲),打扮光鮮亮麗的她,對土氣老實的永年產生好奇,建議父親不妨請他來此工作。永年順利畢業,靜琴與母親同感高興,兩人都希望他能有所發展,並堅信一家三口會繼續相互照顧,過著安貧知足的幸福生活。
梁經理以月薪一百二、管吃管住聘請永年,他雖顧慮師母,但又想著能分攤家中負擔,便答應到商行上班。靜琴得知消息,流露複雜神情,永年坦言知道這裡少不了他、他也捨不得離開,決定隱瞞師母、回絕機會。「去是應該讓他去,我們這個小店也真少不了他」母女幾番掙扎,還是以永年的前途優先。「師母,妳們待我實在太好!」永年承諾仍將日日回家,幫忙看店、教靜琴功課,鄭母內心感到的無比欣慰。
永年工作認真負責,很得梁經理重用,黛妮對他更是另眼相看,覺得永年「傻的可愛」,屢屢邀約同遊。「你怕老闆,不怕我?」她笑言能負責公司一半事務,永年擔心開罪黛妮,只得勉強答應。永年領到第一筆薪水,趕緊買各式禮物送給師母、靜琴,見他態度如故,母女同感未看錯人。談及「我們的將來」,永年對靜琴許下約定,結婚只是早晚的事。
永年順利升職,同事(張沖)等紛紛祝賀,隨即接到黛妮電話,她笑言:「我這個人最講信用,說得到做得到!」眾人得知小老闆看中永年,說話間盡是曖昧與羨慕,一心工作的他卻毫無所悉。同儕壓力下,永年答應陪大家跳舞玩樂,直到凌晨才坐計程車返家。「只要永年好好幹,就要出頭!」靜琴母女不疑有他,打從心底相信一切是永年能力所達,他自己也認為不須多久,與靜琴共組家庭的願望就能實現。
黛妮主動熱情,永年根本無法招架,一會兒到夜總會、一會兒跳舞喝酒,暈頭轉向。這晚,兩人碰巧遇見永年舊同學顧亨利(石磊),此人勢利滑頭,主動前往搭訕,話語間都是不著痕跡的逢迎拍馬。回到家,永年抱著枕頭練習跳舞,靜琴感嘆:「一出去做事,心就野了!」
永年答應下班後與靜琴約會,卻被黛妮藉故帶至家中跳舞,誤了正事;鄭父祭日當天,他又被亨利等人拉至跳舞場,來不及回家祭拜,種種轉變讓靜琴頗感氣憤。與此同時,黛妮趁機要永年搬來同住,他不敵溫柔誘惑,拖至清晨兩點才回到鄭家。永年內心掙扎、徹夜難眠,腦海反付出現靜琴和黛妮,只得向師母謊稱距離太遠,稱將暫時搬入梁經理家。「老闆家?那要比這閣樓上不知好多少倍!恭喜你步步高升!」靜琴冷言冷語,永年再三表明不忘恩情,答應週末必定回家探望。
亨利得知黛妮向父親索錢不遂,心底有所盤算。不久,永年在亨利慫恿下與黛妮向梁父提出投資計畫,指房產生意將大發利市,加上永年誠懇有條理的介紹,順利得到支持。另一面,亨利施計要黛妮再設一間貿易公司,以神鬼不知的方式寄生於「利源行」,一本萬利。永年雖感不對,卻也無力拒絕,甚至成了生意在法律上的「見證人」。
黛妮投資的房產,正是鄭家母女所住的地區,兩人被通知限期搬離,一時間沒了主意,只能期待永年回來想辦法。然而,此時的永年已視黛妮為女友,甚至想和梁經理提出和她正式結婚的請求,但黛妮卻不以為然,轉而更欣賞會討女人歡心的亨利。萬般無奈,靜琴攜母去找永年,卻發現他與黛妮關係非比尋常。永年模稜兩可的態度引來兩個女人不滿,雙方言語爭奪,鄭母甚至請黛妮「放過」他,但永年最終選擇放棄多年恩情……
黛妮與亨利打得火熱,永年目睹此景妒火中燒,拉扯間反遭兩人恥笑。掏空公款的事跡敗露,負責簽字的永年背了黑鍋,甚至惹上牢獄之災。落拓出獄,流浪街頭的永年回到小店,早已人去樓空。幾經尋覓,找到遷居木屋區的靜琴母女,他在外頻頻張望,見師母靜靜端詳自己照片,更感萬事滄桑。靜琴聞聲開門,虛弱的永年瞬間腿軟,隨即倒在師母懷中痛哭。靜琴又恨又惱,但在永年牽起手的那一刻,終於流下感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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