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Forever Yours…〈情深似海〉

Forever Yours…〈情深似海〉
粟子

「最難忘的一齣是〈情深似海〉（1960），拍得最用心、吃得最多苦，還要跑到很遠的地方拍，家也不回，卻最不賣座、最吃討苦吃。」回顧十餘年演藝路，「十項全能」的葛蘭謙言「真沒有什麼好戲」，就算佳評如潮的〈野玫瑰之戀〉（1960），在她口中，也只是檢討「有些鏡頭過火了」、「覺得很肉麻」。相形之下，既不叫好亦不叫座的〈情深似海〉，倒在「曼波女郎」腦海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那怕戲裡戲外，都是段苦澀與遺憾交錯的複雜思緒。
自入影圈，葛蘭總是不停地唱、不斷地跳，雖憑此站穩一姐地位，卻也付出無法「專心演戲」的代價。勤奮好強如她，一直想證明自己身為「演員」的價值，於是興起「拍一齣沒有歌」的念頭。尋尋覓覓，終於機會來臨：「〈情深似海〉需要演技，我覺得有戲可演。影片的英文名字是〈Forever Yours〉，我覺得挺好。」葛蘭刻意收起獨門絕學、隱藏歌舞才華，傾心掏肺演繹無懼生死的愛戀，無論結果如何，她已充分展現對戲劇的似海深情……


全心付出
〈情深似海〉開拍時，不只葛蘭寄予厚望，導演易文費盡心血，出品的「電懋」亦不惜資本，大手筆租下兩座位於青山酒店對面的平房別墅，完成幾乎全部實景的高難度願望，男主角雷震回憶：「整個劇組住進去，我們白天拍攝，晚上圍讀劇本，拍了足足兩個月，付出許多精神和心血。」為求盡善盡美，僅別墅一處，劇組即「不分晝與夜、忙碌十二天」。白天拍日戲、晚上拍夜戲，與世隔絕的程度，就如進入一座臨時「集中營」。
作為挑大樑的女主角，葛蘭的工作時數每每突破十二個鐘頭，加上研讀劇本、培養情緒與化妝更衣的時間，幾乎以片廠為家。別人眼中的自討苦吃，甫被郊外蚊子襲擊、滿身「紅豆冰」的葛蘭，言談間依舊甘之如飴：「越是忙碌緊張，越是覺得興奮！」至於飾演三期肺病青年的「憂鬱小生」雷震，同樣為〈情深似海〉廢寢忘食。即使再短暫的休息，都立即拿出劇本研讀，體驗劇中人的情緒和心理反應。已經瘦如紙片的他，體重再降五磅，足見勞心勞力。
「這齣戲每個人都太落力，連工作人員都說：『喂，葛蘭，別再哭了，要收聲了。』我停不了……到回家後還在哭，我就是如此入戲。」記者筆下「視戲劇如生命」的葛蘭，一旦到了片廠，就忘了是張玉芳（本名）、忘了是葛蘭，而視自己為劇中人，舉凡愛恨情仇，都是一股腦寫實逼真。如此「習性」配合對〈情深似海〉的鍾愛，讓近乎著魔的葛蘭感到「恐懼」：「如此入戲，人會瘋掉！」


愛與憾
編導演製齊心求好，〈情深似海〉無疑是「電懋」當年最期待的文藝巨片…叫座十拿九穩，叫好亦屬預料之內，至於葛蘭念茲在茲的影后榮銜，也被視為囊中物。就在眾人篤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期待「苦盡甘來」時，失敗的殘酷卻重重打醒美夢……葛蘭事後分析，認為悲劇結尾，是電影難獲青睞的主要原因：「故事的情節很好，但人們覺得不吉利，人生已夠苦，還看那麼苦的戲—撞車，變成寡婦，還要養大孩子。因此到處都不賣座。」不僅如此，〈情深似海〉節奏過於緩慢，部分情節處理過細、餘醞太長；部分又省略過頭、情感跳躍，葛蘭不諱言：「可能是因為大家的想像力太好，人人都拉長來演……所以連在一起時便過長，變得超時，效果變成正正得負。」影評對此亦有同感：「參加演出的每一個演員，都在搶鏡頭，拼命的做戲，這樣，每個演員的戲拉長了一兩分鐘，總結起來就可觀了。」儘管不清楚導演為了解決超時問題，刪去哪些片段，但可知的是，編導演理想中的〈情深似海〉，絕比觀眾所見的更加完整動人……不過得分為上下集。
面對失敗，葛蘭坦承始終「懷怒在心」：「我好幾次在看片時都很生氣，每個人看〈情深似海〉都各有各生氣：為什麼我們這麼落力，效果卻不好呢？」或許是知道易文比任何人都難以接受這個苦果，葛蘭沒敢跟長年賞識自己的導演抱怨，只是暗暗琢磨：「重拍的話，可以怎樣拍得緊湊些。」對比勇往直前的葛蘭，看似沒什麼脾氣的雷震，談到〈情深似海〉同樣「愛深責切」：「如果說比較喜歡的，岳楓先生導演的〈金蓮花〉算是一部，易文執導的〈情深似海〉，我也喜歡，但越喜歡，失望越大。」在雷震印象裡，易文是可以交換意見的導演，但他總是笑著說好，心裡卻有老主意……


葛蘭情深
葛蘭在〈情深似海〉演出細膩，使我久久難忘，除劇本內角色塑造完整，也因為女主角樂觀善良、積極陽光的個性，與她的銀幕形象契合。當然，葛蘭的用心功不可沒，尤其是少了歌唱強項，在未看此片的觀眾眼中，就像是少了飛刀的李尋歡，必須施展「不可測」的新功夫。
葛蘭的演技無庸質疑，為在有限時間呈現豐厚情感，聲音表情難免用力過頭。類似「批評」，葛蘭也心知肚明：「我不會演那個角色（指〈野玫瑰之戀〉的冶豔歌女），便拼命去做，我不知道有時候大特寫是那麼大，動作是不可以太大的……演的時候忘形了，所以看的時候很不習慣。」反觀地位相當的尤敏，則是「欠火」代表，歡樂悲傷都顯得清淡。然而，過頭演技就像重口味，看多了便難體會箇中差異；反倒是少鹽少油的食物，稍微加添滋味就覺美味。於是尤敏接連登上亞洲、金馬影后，葛蘭卻總擦身而過。
接下〈情深似海〉，葛蘭終於能好好演戲，她收斂表情動作，造就影評白濤讚賞的「自我克制的表演」與「動情的旁白」。因為葛蘭恰如其分的詮釋，使男主角由病入膏肓而奇蹟痊癒的安排「自然成理」，進而感動於兩人相互依偎的溫暖愛情。葛蘭的蛻變，為她喚來奪獎呼聲，1960年初，傳出「電懋」將派此片參與第六屆亞洲影展……無奈隨著電影賣座不如預期，名額也拱手〈玉女私情〉（1959），尤敏最終憑此首躍影后，葛蘭還是難逃「無冕王」的命運。


結局爭議
「〈情深似海〉是悲劇結局，大概是給觀眾一些驚奇，別說每一部戲都是happy ending。」既讓男主角絕症康復，為何又讓他車禍喪生？面對觀眾疑惑，作為「當事人」的雷震雖也摸不著頭腦，卻還是盡責代編導答覆。同樣擅長文藝片的導演劉藝，當年曾以影評身份發表不同看法：「如果能把後面那個『尾巴』剪去，劇情發展到雷震的絕症獲得痊癒為止，可以算得上一部極夠水準的國語片。」他認為，女方既願意「不顧未來變成寡婦的悲慘命運」毅然以身相許，已稱得上「情深似海」，何必在男方病癒後再讓他意外去世？！「這個結局不僅顯得多餘，同時也破壞了全面的主題意識，如果說一定要葛蘭變成一個年輕寡婦才能表現出情深似海，那麼這種深情未免太殘酷了！」整體而言，劉藝稱讚導演、演員及攝影、配樂配合恰當，獨對「悲劇尾巴」頗有微詞。
坦白說，我對這樣的結局感覺很微妙，既接受「生離死別」能讓愛情昇華的道理，也同意「幸福快樂」能令觀眾心情舒暢的期望。在脫俗與通俗之間，易文的選擇夠浪漫卻也夠殘酷，以天人永隔達成「Forever Yours」，一如他向來縝密多情的文人氣質。


文藝片的感情糾葛大致分作兩類，一是外力反對而被迫分手，如：父執舊恨、身份懸殊；二是無可奈何的命運捉弄，如：因故失聯、身染重病、遭逢意外。〈情深似海〉可謂將後者發揮淋漓，先肺病後車禍，女方皆是無悔守候。故事對親情衝突（女方舅舅的堅決反對、男方哥哥的不以為然）簡化處理，著重「情」的付出與犧牲，以男女從相識、熱戀、表白到結婚生子為主線，單純而不單調，平鋪直敘間蘊含真情摯愛。
我對〈情深似海〉的喜愛歷經數年不變，電影看過一遍又一遍，文字提到一次又一次，有舊感動亦有新發現。尤其喜歡片中的葛蘭，她是那樣活潑、那樣堅定、那樣果決、那樣深情、那樣虔誠……讓銀幕這頭的我感動於她的勇往直前，相信不僅是由憐生愛的犧牲，而是非卿不可的唯一選擇。


情深似海（Forever Yours）
導演：易文
編劇：易文
演員：葛蘭、雷震、王萊、劉恩甲、吳家驤、林靜、賀賓、翁木蘭
出品：國際電影懋業有限公司
片長：96分鐘
首映時間：1960年4月7日（香港）
附註：於九龍青山別墅實景拍攝。
劇情簡介：
少婦余立英（葛蘭）來到海岸，凝視滔滔浪花，往日種種浮現眼前。她曾在這兒邂逅一段不畏死別的愛戀，也將永遠懷念這份感情……
立英與同事到海邊出遊，見青年沈維明（雷震）佇立岩石，以為他要跳海自殺，急急衝上搶救，知道會錯意，趕緊紅臉離去。維明對立英印象深刻，向同行者打聽她的工作地點。維明循線找來，靦腆邀請共進晚餐，立英含笑應允。前往沈宅途中，巧遇一間掛有「招租願售」牌子的別墅，維明稱讚小屋像是「天堂」，立英認為可以將其租或買下來，維明若有所思地答：「有些事情想一想就夠了，不一定要做。」立英直覺維明內心有事，卻不好深究。
用畢晚餐，情愫漸生，維明大哥維康（高原）酒醉歸來，說出弟弟罹患三期肺病的祕密，不只天天打針休養，而且根本不會好！維明突覺人生無望、自暴自棄，立英不僅細心安慰，更承諾後會有期。儘管追求者眾，但玉英就喜歡和維明在一起，她勸男友戒煙、接受診治，維明也希望能延長壽命，和玉英長相斯守。

數月過去，維明以為自己大有進步，未料結果一如往昔，恢復機會只有百分之五，結婚更會縮短性命，從三年減至一年。維明灰心喪志，不僅未寄出求婚信，亦爽約玉英，躲在家裡製作以別墅為原型的盆栽「天堂」。玉英不解維明轉變，驟然造訪沈宅，幾番逼問，才知對方不久人世。經過一夜深思，玉英先租下「天堂」，再表情肅穆向維明求婚：「只有這樣做，我才會快活。」她自述親生父母很早過世，儘管舅舅（賀賓）舅母（林靜）視如己出，但終究不是自己的。十幾年間，她日夜期盼能與喜愛的人共組一個家，這個人就是維明。
婚後，玉英遵循醫囑，不只叮嚀維明準時治療，更助丈夫消滅內心對肺病的恐懼，相信自己能成為健康的人。孩子三歲那年，維明一度突發高熱住院，眼看危及生命。幸得玉英全心照料，使他降溫甦醒，肺部的損傷更因此結疤，絕症全然康復，造就奇蹟中的奇蹟。
玉英將好消息告知照顧兒子盪鞦韆的維明，一家三口正欲慶祝，鞦韆的繩套鬆脫，維明急著趕在天黑前修好，不顧妻子阻止出門購買。返家時，他搭乘的巴士翻落山谷，傷重不治。數日後，維明應徵的公司寄送錄取通知，無奈已經太遲。玉英打開維明珍藏的盒子，發現裡面放著兩人交往的點滴回憶，第一次看電影的票根、初見面時失落的耳環，以及一封沒有寄出的求婚信……信中寫著：「我的生命將是永遠是妳的。」

參考資料：
1.本報香港航訊，「當年和事佬‧傳為奪愛人」，《聯合報》第六版，1959年9月6日。
2.本報香港航訊，「葛蘭將爭奪本屆亞洲影展的后座」，《聯合報》第八版，1960年1月23日。
3.白濤，「觀影隨筆 情深似海」，《聯合報》第六版，1960年5月9日。
4.劉藝，「我看『情深似海』」，《聯合報》第六版，1960年5月11日。
5.黃愛玲編，《國泰故事（增訂本）》，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9，頁251～253、259～260、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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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聽網址：中央廣播電台「台灣紅不讓」點選11/25，節目音檔將保留45天。
節目摘要：葛蘭唯一不歌不舞的文藝傑作〈情深似海〉
播放歌曲：葛蘭演唱「我要你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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